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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誠的疼惜 進入漸漸失憶的心
方慧民 Huimin Liannaka Fang
2018秋天，波特蘭鎮日下著陰冷的雨，來到老人公寓，坐在法國奶奶客廳裡，奶奶的女婿努力地勸說她讓我每週來3天陪伴她，不太能照顧自己生活的她勉強答應了。然而，孤獨的老人很不願意外人闖入她的世界，總是叫我早點回家。
～ 寒冬裡的溫暖 ～
總帶著老萊子的心情跟她聊天，逗她開心。漸漸地，她開始跟我敘說孩提時光，樂善好施的祖母和媽媽、北非故鄉香甜的水果、教會學校裏嚴格的修女、還有每天要練習的鋼琴課...。
帶她去Safeway買菜，會有多位員工過來摟著她說想念她，還跟我說她聖誕節總會自己烘培蛋糕送每人一盒。想起門後那一落快疊到天花板的丹尼奶酥鐵製圓形空盒，原來，它們含著奶奶友善溫暖的心意。
外面陰冷依舊，我們常常在屋裡、交誼廳中聊天，或者靜靜的看著窗外的人來人往，偶爾，她會跟我提起眼前走過的老人的故事。聖誕節前夕，她忽然對我說：「 You are the daughter God sent to me.」有點受寵若驚，心中卻溫暖得很。
陰雨的日子，她仍是要我提早回家，但是，催促的語氣中有著關懷與溫柔，我知道，她真心希望我平安，就如我真心希望她能有個好眠、身心能夠安穩一些。
然而，她可能無法理解，她面對生命漸漸凋零與失憶的煩躁無助，卻給了當時心火微弱的我足夠的能量，重啟了我過往助人的能力。
～ 春日 · 怒火中的溫柔 ～
奶奶漸漸地變得容易懷疑他人。一日，她生氣地看對著電話帳單大駡，懷疑是女婿用的。一再勸解無效，擔心她血壓飆高的我，努力思考著如何安撫她。她忽然停下來，望著愣愣地看著她的我問：「你怎麼了？」我被她忽然的清醒嚇了一跳，但那經驗卻讓我相信了～真誠，可以融化一個憤怒的心。
有一回坐在交誼廳時，她面帶苦惱，悠悠地跟我說：「我很傷心也很氣我自己，現在常常會懷疑自己的親人好友，有時還跟他們生氣... 我不喜歡這樣的我....」望著那懊惱的面容，真是令人不捨。
奶奶這番話比我上過的任何一堂安寧療護課程更令我震撼，在漸漸消失的能力中，那易感(vulnerable)的心一直都在，即使她的外表看起來好像很迷糊、情緒不穩、手足無措....
春日裏，奶奶的真誠告白讓我感受到 ～ 不管心內或心外世界，即使歷經冷冽冬天而乾裂了的土/心地上，只要春日夠暖和，仍能瞥見顫顫地在料峭春風中抽出的新/心芽。
～ 夏日 · 短暫的清明 ～
● 皇太后的筵席：
初夏，陽光的溫暖讓奶奶的心活絡了起來，一日，她提起以前常常請朋友來家裡吃飯，我趁勢問她：「想不想請那兩位還常來探望妳的好友來吃飯？」並告訴她我可以幫忙她做。隔天早上，她認真地跟我討論起菜單，我負責做二道她喜歡的中國菜，她則指導我做她的招牌沙拉，加上水果甜點，以及朋友帶來的菜，居然擺滿了她的圓桌。三人開心地共進午餐，陽光斜斜地照在落地窗邊的他們，金煌燦爛的有如皇太后的筵席。
● 輕軌上明亮與幽暗的對比：
天氣好的時候，我會帶她去坐輕軌，她總是選那條會經過她醫院的路線，沿路開心地說著從前，從公寓走半小時來醫院、小店、公園...如數家珍。從她燦爛的笑容裡，依稀可以捕捉到昔日那位在downtown獨立快樂地生活的銀髮女性。
然而，初秋，我們再次坐在輕軌上時，原本專注地看著窗外的她忽然很憂愁的告訴我：「最近早上起來，常常不知道我是誰？房間也很陌生，我不知道我在哪裡？很害怕....」聽了很是心疼，只能抱著她、告訴她：「你只要記得，待會兒我就來了。」但是，她怎麼可能記得？我自己都無法說服自己。
車窗外，明亮的太陽怎麼顯得那麼蒼白？原本開朗的女士怎麼變得那麼虛弱無助？ 想要助人的心怎麼感覺如此無力？
～ 療養院裡的冬天 ～
病情惡化的她被安排住進了療養院。感恩節，我牽著女兒的狗，帶著聖誕禮物去看她，她歡喜地把鹽燈和盆栽擺在床頭，想來老人家很久沒有收到禮物了吧？
而後，疫情開始，不能探望她的我只能託護士送防疫香包給她，盡量每天打電話給她。久了，她一接起電話就喊我的名字，或許，沒有人這般密集地跟她打電話吧？
～ 隔著太平洋遙念的一年 ～
2020 初秋返台奔喪，並開始上《正念的自我照顧課程》。隨著課程的推移，不時反觀映照與她相處的點滴....有些與課程的教法不謀而合，有些則有待加強。感恩美華慈心如此用心設計的課程！也感恩如此奇妙的時空巧緣，在課前體驗了奶奶給我的生命課程！
無法再打電話給奶奶的我，只能透過每日的祈禱遙送祝福，傳送語音問候、法語聖誕祝福影片.... 請她的好友放給她聽，願能給她些微歡樂。
～ 天國與人世間 無盡地感念 ～
隔年春天，傳來她離世的消息。陪伴她到最終的好友 texted 我：
「..... You went through the fire of her to make it to her family status and she truly loved you.」
「We spoke of you often and never of her daughter and son in-law……」
「❤️🙏 you were a light in her life. I played all your videos to her when she was sleeping. I know she heard them. All of them🙏🙏❤️」
潤濕的眼看著奶奶離世前安詳沉睡的面容以及她好友的話，我想，是真誠的疼惜進入了那漸漸失憶的心吧？
我在心靈上蕭瑟肅殺的秋天與生命漸漸凋零的法國奶奶相遇，短短一年，我們在各自最困頓的生命時光裏，如莊子寓言中相呴以濕相濡以沫的魚溫暖著彼此。
而後，她 安詳地回到上主的懷抱 ～ 永生。
而我，在溫暖的經驗中、重新整合、再回世間 ～ 重生。
華夏文明中父慈子孝的分別到了英語系裡，本質上就是 Loving-Kindness。 而，在變化無常的世間，能夠令我們稍微得以感到安祥和諧的，也就是那真誠的慈愛吧？！
願 在安寧療護領域中的所有人 皆受到 Loving-Kindness 的護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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