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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別
海霞 口述
安禮 執筆
聽到明慧得血癌，情況不樂觀的消息，我心中難受了好一陣子。她還那麼年輕，孩子都未成年，還正需要媽媽的時候……
明慧的大兒子凱平和我的大女兒同年生。那時，我們都是窮學生太太，住在大學城的小公寓裡；我們倆常相約一起推了娃娃車去散步，一邊天南地北地瞎聊，就這樣成了好朋友。畢業後，各自找到事，就搬遠了。她後來又生了個女兒，一家四口，住在距離我們三個小時車程的地方，一住十多年，日子倒也安定、平靜。萬萬想不到，她竟病倒了。我心疼她醫院進進出出，受盡折磨，更不放心她兩個孩子面對這麼大的變故，如何自處。很想去看看他們，但想想，我又能為他們做些什麼呢？陪陪她？安慰他們？鼓勵他們？
那一陣子，我正巧在聽一套錄音帶，題目為「以死悟生，以生渡死」。是臨終護理博士趙可式女士介紹有善終照顧的一系列演講。主要是討論如何幫助末期病人和他的親人，如何盡量減輕病人的痛苦，幫他們面對即將來臨的死亡，處理未了的事，達成未了的心願，和親人好好的道別，最後安安心心，帶著尊嚴離開人世回歸天鄉。
我決定單獨去看明慧。我一邊開車，一邊想：見了面，我要說些什麼呢？雖是多年老友，但在這樣的情況下再見面，我實在不清楚怎麼說，怎麼做最好。我不斷地祈禱，求天主賜我智慧，讓我做祂的「工具」，給明慧帶去安慰和力量。
見了明慧，我的憂慮一掃而空。她絲毫沒有怨天尤人，還是那麼開朗、愛熱鬧。說到她抱病暢遊賭城，提起她出院後，直駛朋友家趕赴一個聚會，我們相視大笑。這就是她！即使提到那可能不久後就會來臨的死亡，她也相當坦然。她說她有很多皮包，本來想整理一下送人，但又想到萬一自己不走，豈不可笑！倒是對她的親人，我聽出了不少牽掛。尤其是十四歲的凱平，個性內向、敏感，凡事悶在心裡，讓明慧最不放心。她曾發現凱平一個人躲在房裡哭泣。媽媽的病令他憂心害怕，但又不知如何紓解。倒是女兒凱寧，個性開朗，像媽媽，明慧認為她會比較容易接受和適應變故。
我們談了很多，補上了多年不常聯絡的空白，臨走，我抱著她，捨不得她吃這麼多苦。但這一趟來，我也放心不少，看來她是相當有心理準備。
又過了兩個月，她情況惡化了。我決定再去看她。這一次，她真的很虛弱，很喘。話也說不太清楚了。我抱了抱她，握著她的手，在床邊陪了她一下。她說想休息一會兒。但又囑咐我不要讓她睡太久。我為她調整好睡姿，就關上房門出來了。
凱平一個人在廚房裡呆坐著。我在他身邊坐下。對他說：「媽媽病得不輕了，你要找個機會告訴她你愛她。再不說，可能會太遲了。」他點點頭，但表情木然，我實在不知道他有沒有聽進去。
過了不久，明慧醒來，但喘得相當厲害。明慧和先生事先早已決定最後要在醫院裡。先生趕回家來，和醫生聯絡後，決定送她去醫院。我們幾個人手忙腳亂地把她弄到樓下，她閉著眼睛坐在椅子上，等著先生把車開到大門口接她。
凱平突然走上前，一把抱住明慧，泣不成聲：「媽媽，我愛你！」明慧也沒料到他會有這舉動，她睜開眼睛，嘴巴動了動，想說什麼，卻什麼話也掙扎不出來。我正好站在她對面，望著她的臉，我覺得我猜得到她要說什麼，我就拍著凱平的背，替她說：「媽媽也愛你。」凱平哭得更兇了。明慧的嘴又在動了。我說：「以後要乖，要聽爸爸的話，好好照顧妹妹。」就這樣，她只要嘴一動，我就替她出聲。我其實看不懂她的嘴型，不確定她說的是什麼，但我有把握我猜的八九不離十。一個即將離去的母親，她要對孩子說的話，還會是些什麼呢？
終於說完了。明慧好像鬆了一口氣，臉上居然帶著笑。我也覺得如釋重負。她就這樣帶著笑出了家門。
我在樓下找到凱平，他還站在走廊上哭。我說：「凱平，想哭就痛痛快快哭出來，沒有關係的。」他放聲大哭起來，我抱著他早已高過我的身子，不停的拍他。等他終於靜下來，他問我：「媽媽這次去醫院，要多久才會回來？」（這已是她第六次進醫院了。）我有一些經驗，知道明慧這回是走到生命的盡頭了。於是我說：「媽媽這次可能不回來了。」我告訴他說：「人最後都要走的，阿姨有一天也會走。媽媽生病生了那麼久，雖然我們都不希望她走，但是她的病讓我們留不住她，重要的是她能平安的走。像剛才你告訴她你愛她，她出門時都笑了，你該以自己為榮。現在我們只有祈求上主，保佑她能走得平平安安。」
我說了很多，眼前這大男孩，似懂非懂。我不知道有沒有人跟他談過死亡。他到底才十四歲，但我想他慢慢總會懂的。最後，他對我說：「阿姨，謝謝你今天來。」
當天晚上，明慧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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