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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 茶
曾真 Ching Jen
2022 年美華慈心關懷聯盟徵文比賽 社會組第一名
小時候每逢初一十五，家裡總要泡壺熱茶，放在餐桌當水喝，也祭上神案。上香前點燭、奉茶，彷彿神明與至親得沾上幾口暖茶，舒暢了精神，才聽得見持香者念念的祈求與心事。
7歲那年，父親車禍過世。我趴在棺木口看爸爸最後一眼------鐵青泛紫的臉縱橫交錯著一條條蜈蚣疤，縫補的皮肉底下塞滿來不及交待的遺言。母親擦乾眼淚後叮囑孩子們不能向外人說自己沒爹。從此，“在很遠的外國工作＂成了父親永遠缺席的最佳說辭。死亡如此自欺欺人、不可告人。
爸爸，請喝杯綠茶。
您的生命像即時殺青的未熟茶，咱的父女緣分亦如曇花，但您許我的生命和名字卻是黑夜裡的月光，接續著您的愛與壯志未酬，一吋吋開在生命之流。爸爸的離世讓我謹記：再美好的存在都會瞬間凋零，愛，要及時。
我39歲那年，母親腦中風半癱，經歷三年多無法自理、行走與言語的艱難歲月，於一個安靜的凌晨獨自離開。她說過，能把五個孩子拉拔長大，各自成家立業，已一生無憾。母愛如碩大雨樹，常含淚撐開雙臂努力遮蔭家人，暮色中低頭，卻猛然發覺自己是棵空心樹，空----空----空，發出不知如何回應的虛空。沉重的母職讓人找不回自我的靈魂，死亡夾帶失語、病痛、倦乏與老朽，留下無法言說的遺憾。
媽媽，請喝杯鐵觀音。
打罵與羞辱如燒紅的鐵，烙在我的肉身，讓我們相愛卻無法靠近，半熟茶的滋味何時化苦為甘？當死神勾住媽媽的背脊，我才開始焦慮：如何溝通？如何原諒？如何放下？世上很多人生問題，包括生命的意義、價值、自由、正義、平等……千年來許多智者已給出了對應的思想或哲理。我在學術著作裡覺察性別與社會角色的糾纏，從文學藝術經典中瞧見瞬間靈光。
閱讀、書寫，讓我梳理自身，慢慢突破盲點找到生命的位置。回頭漸漸明暸，這些能力是母親拼了命，為我以眼淚向觀音菩薩祈求而來的慈悲與滋養。亡母的功課，亦是我一生功課。
親愛的家人朋友，來杯普洱吧！
在時間裏發酵的茶韻，需要懂茶的人來沏泡品茗。60歲的我還能行動自如嗎？70歲剩多少記憶？80歲會不會無意識地躺在病榻？
倘若我病入膏肓，請誠實相告，讓我把該見的見上，該說的說完。器官捐贈助人，不要插管急救延長無謂時光，時間該用來言愛道別;
倘若我失去意識或失智，請經常為我讀詩或繪本故事，像小時候給孩子們說故事那樣；
記得為我帶上長袖外套，套上溫暖的白襪。我願跟隨佛陀去修煉，請協助臨終助唸，保持正念;
骨灰勿灑大海，我怕搖晃，怕飄泊寒涼，請把我安葬在愛人身旁;
把藏書與畫作都送出，朋友取完，剩下的身外物一并銷毀;
文章結成小集留給孩子，想媽媽時讀幾篇，細嚼媽媽的生命情感;
喪禮上有我愛吃的軟糖嗎？我喜歡綠色，更愛文心蘭;
常為我泡上一壺茶，以文字音樂或繪畫連結我，讓我聽你說一說心底的話。
臨終前的我想跟現在的自己說：謝謝你如此勇敢堅持，清楚自己想成為一個對閱讀書寫保持熱情，並努力學習溝通，與人建立真誠關係的人。這世間，你無悔走過，留下了愛和關懷。
最後，敬自己一杯茉莉花茶，喝下一生輕盈與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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